第 56 屆 #電視金鐘獎 甫公布入圍名單,恭喜《#天橋上的魔術師》入圍 11 個項目大獎(不重複),包含戲劇節目類最佳戲劇、導演、編劇、燈光、攝影、美術設計、男主角(李奕樵)、女主角(孫淑媚)、男配角(朱軒洋)、女配角(黃舒湄、盧以恩)、最具潛力新人獎(李奕樵、羅謙紹、林潔宜),成為入圍階段領跑大贏家之一。
近幾年台劇的成績有目共度,從《我們與惡的距離》掀起極大關注,雖然我觀看台劇的數量遠不及電影,但這兩年間的話題台劇也都有所觀察,而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就是近年我最喜歡的台劇,我認為這部作品大膽、不媚俗,且非常相信觀眾並勇於挑戰市場。藉著金鐘獎入圍,重新聊聊這部片和當時專訪導演 #楊雅喆 的過程,提供讀者參考。
題旨:【專訪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導演楊雅喆:與中華商場的久別重逢,故事是從記憶裂縫長出來的】
「導演好,我是關鍵評論網的編輯。」
「你好,你好,我先把手擦乾再和你握手。」
這是我和楊雅喆第一次見面,對彼此說的第一句話。
接著楊雅喆用力地將濕漉的雙手擦乾,伸出乾淨、禮貌的雙手相握,才算是正式打過招呼。接下來是訪談前的暖身閒談,在話家常中,方才文質彬彬的導演一下在談笑間幹聲連連,粗話齊發。
「在錄音囉。」我好心提醒。
「在錄音我還是可以講髒話。」楊雅喆說。
「那我把髒話都寫進文章。」我開玩笑地說。
「可以啊。」楊雅喆沒在跟我開玩笑。
楊雅喆可能是至今我訪談過的影視工作者中,髒話最多的導演,這件事在訪談前五分鐘就成立了,但同時我也發現,楊雅喆待人謙遜,面對陌生、年紀差距近半的訪談者,仍記得將雙手清潔、以禮相待,或許這就是為什麼,楊雅喆在面對國民黨的肅殺歷史高喊「幹死威權」之際,還能讓觀眾在時代大旗之下,看見他對小人物們的用情至深。
回憶起楊雅喆的電影作品,在《囧男孩》「隔代教養」的困境中,感受小屁孩們的天真爛漫;在《女朋友。男朋友》「野百合學運」的青春騷動中,與林美寶攜手成長,共同悲喜;在《血觀音》「劉邦友命案」、「新瑞都開發案」的不公不義中,貼近女性的浪潮暗湧。綜觀楊雅喆的影像深處,命題皆扣準社會脈動,而後直搗人心的柔軟彼方。
在這些「暴烈控訴」中窺見的「可愛溫柔」,恰與「髒話的粗獷」、「擦手的禮貌」是同一件事,在細節與習慣的微觀之處,瞅見所謂的鐵漢與柔情,無論正反,皆積累成楊雅喆作品的底蘊。
而 2017 年,憑藉《血觀音》拿下金馬獎最佳影片,站在金馬舞台高喊「沒有人是局外人」的楊雅喆,沈寂四年,到了 2021 年選擇將吳明益筆桿油墨下的中華商場具現化,領著觀眾乘著時光機返回 1980 年代的絕代風華,時光悠悠淌流,只不過這次是朝著往事逆流,那裡有人、斑馬還有貓妖。楊雅喆在故事的集合體中,影像化出小人物在大環境底下的眾生相,望見戒嚴時代下中華商場獨特的美麗與哀愁。
所有的故事都有起點,和楊雅喆第一題就談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的改編起源,作家吳明益在上個十年推出的小說,何以打動這名影像創作者?
(中略)
然而,談起楊雅喆和 #吳明益,一名影視工、一名文字工,皆出生於 1971 年,今年都將邁入五十而知天命,對於 1980 年代,兩人的時代軌跡不謀而合,國小、國中、高中甚至是大學,在人生形塑價值觀的年少時代時,這兩位創作者是在戒嚴時代中成長。
對於五、六級生的台灣人而言,年輕時期歷經黨國解嚴,碰上總統直選、政黨輪替,經濟則先後面臨中小企業出走中國,股市萬點迎來熱錢繁榮而後接續崩盤,台灣風起雲湧,人心迅速變動,其中的關鍵字,是「慾望」。正如《神力女超人1984》所表述,1984 年是美國資本主義的高峰,商業、貪婪的氛圍充斥,人性永不滿足,從美帝反身回望這座汪洋孤島,楊雅喆眼中的台灣,同樣如此。
「我對那個年代的記憶是各種慾望。因為有錢,成了台灣慾望最高漲的時代,70 年代經濟起飛十年,80 年代大家開始揮霍,這種揮霍包括物質上和情感上的性慾,有點像整個社會是從修女或和尚學院畢業的學生,到了大學終於能瘋狂打砲、賭博,是一種極度壓抑後的解放狀態。」楊雅喆這樣說。
提到戒嚴時代,在第三集〈水晶球〉中, 楊雅喆開始描寫時代下的壓迫,因此象徵極權的惡棍警察出現,地下聚會的樂音也隱隱鼓動,天橋的生命力悄然生長,於是中華商場似成一座孤島,自成一處魔幻之地。但這與世隔絕的天橋,仍會被外力介入,戒嚴時期的普世傷痕,若隱若現,自然也成了中華商場的歷史符碼,若再扣合每集的開場引子「緬懷蔣經國」等歷史畫面,楊雅喆想在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書寫的寓意,或許就淡淡地飄然而出。
在中華商場中,有所謂的本省人、外省人、客家人、原住民、香港人等等,中華商場作為上世紀標誌性的空間場域,從日本政權到國民政府,權力系統轉移的傾軋與擺盪烙下痕跡,將族群熔於一爐。隨著中華商場的繁盛與興衰間,歷史目睹了從鄉野移居都市懷著「台北夢」的人們,當然也在其中發現跟隨國民政府「避難」、「反攻」的「大陸人」,這種台北城市的人口組成和住商混合的商業發展路徑,被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以某種戲劇性的張力鋪展開來,直到 1992 年正式拆除的舊城世界,成了真正的時代幽魂,或許這種幽魂,一直於台北城上徘徊,尚未消散。
而縱使經過 40 年,世代的本質對楊雅喆來說一點也沒變。「我覺得當代和 80 年代根本沒有差別,慾望還是一樣,問題也還是問題。」楊雅喆若有所思地說。
若從物質面檢視,智慧型手機的革命、網路社群的蓬勃發展等等,都與 80 年代拉開了距離,若從意識型態回溯,當代台灣言論已自由、同性婚姻甫立專法等等,皆與壓抑的年代闢出截然不同的道路,但楊雅喆認為,很多事情沒有各界想像的劇烈改變。
楊雅喆娓娓道來:「解嚴 40 年,陰影並非第二天就被照亮,很多我這代人無法接受台灣是主權獨立的國家,台灣人很難擺脫『大中國情懷』,這種意識型態靜靜地躺在我這代人的腦海,社會要擺脫某種意識型態,40 年是不夠的;再說到同性婚姻,我這代現在做父母的,家中若出現跨性別小孩,可能還是會剁了腳跟;而男女真的平等了嗎?若是平等,那批踢踢不會充斥厭女言論。從種種來看,精神面的鉗梏依然存在,你會發現對於『生而為人』的根本問題,40 年前到現在,我們沒有變。沒有變的原因是它並沒有被當成能在學校被教導、討論的事情,40 年來沒有一門課、很少人會帶著你思考——『我們為何生而為人』?」
上述就是楊雅喆口中的「沒有差別」,在戒嚴神話中,後解嚴幽魂下,台灣人幾十年處在意識型態斷裂、重塑的過程中,不斷對「台灣人」的身份拋問,再重新定義,而〈水晶球〉聚焦在朱軒洋、羅士齊、宋柏緯三名慘綠少年,成功捕捉住青春氣息,開場的三人舞蹈令人神往,也浪漫地處理了多角戀關係,更以「訂製西裝」作為符號,提煉出青少年們「轉大人」的不合時宜,這群奔向未知彼方的年輕人,銜接住彼此的是可能稍縱即逝的友情與愛情,這是多數人類的共感,也是〈水晶球〉能引起共鳴的成功之處,無論是否經歷 1980 年代。
這樣的共感,正是楊雅喆和編劇團隊所強調的。
楊雅喆說:「我期待沒有經歷 80 年代、中華商場的人,也能有共感,故事中角色擁有的疑惑、困難、情感,是不分世代的,我甚至希望不同世代的人可能因此開始對話。爸爸的故事跟小孩子的故事可能會有火花、撞擊,對彼此就能有更多一點瞭解吧。」
「紀實」與「虛構」則是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重要的雙重辯證,而楊雅喆和吳明益,無論是影像或文字,皆十分熟稔自己創作的媒介,在「記憶的裂縫中」雙雙化為天橋上擅於變魔術的說書人,觀眾不用全然相信,因為每種獨立的記憶皆截然不同,但請進入說書人創造的世界,聽一遍會令人深深著迷的故事。
在楊雅喆的影像中,揮灑想像力捏造天馬行空的意外空隙,如此「時間魔術」的抽象概念才能被實踐,觀眾就摔進記憶碎片的裂縫漩渦之中,目眩神離地返回 80 年代。
王家衛在《2046》說:「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。」楊雅喆的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則魔幻地道出:「所有的記憶都與消失有關。」首集播出之後,「原來消失,才是真正的存在」這句話便清楚明瞭地定義這齣旗艦大戲。若我們再往下挖掘記憶與消失的互文關係,「時間」的另一層符旨,就在編劇團隊的巧筆之下,於焉成形。
(中略)
訪談最後,我問楊雅喆:「從你十年前看過小說,而後標案、拍攝最終成品上線,整趟旅程,你覺得是一場魔幻的奇蹟之旅嗎?」
「是啊。」楊雅喆篤定的這樣說。「很多時候你回望人生,任何動作都會是奇蹟,但你要努力,才有奇蹟。碰上疫情,只能改戲,但大家還是想到方法改,這就是奇蹟。像方才提到第七集的孫淑媚,她在臨時調動後,依然演得真好,就是演員帶給我的奇蹟。我只能盡全力控制作品不要長歪,最後沒有歪掉,反而更好,這就是奇蹟。」
楊雅喆近半世紀的人生,求學階段就讀淡江大學大眾傳播學系,從未想過踏進編導之路,但前後拿了金鐘獎、金馬獎、台北電影獎等各大影視獎項,這些就是散落於人生中的意外奇蹟,套句爛俗的台詞:「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,永遠也不知道拿到什麼。」或許對楊雅喆而言,每顆巧克力都醞釀了奇蹟,苦澀中帶著甘甜,整顆嚐完之後仍要輕舔沾滿巧克力粉的手指,永遠充滿樂趣,也唯有如此,奇蹟與魔術師才會出現。
2021 年,楊雅喆和劇組化身「魔術師」,試圖變出奇蹟,讓台灣、讓全世界觀眾重返慾望高漲的 1980 年代,在戒嚴時期、經濟起飛等背景氛圍中,感受消失的魔法,抓住天橋上曾有的吉光片羽。在那之中,有地攤商家、有地痞流氓、有打機少年、有長舌婦人等等,然後你會知道,這些人、事、物經過 40 年仍舊沒變,同樣為情所困、同樣八卦調皮、同樣不屈體制,這些小人物就像你的隔壁鄰居、像你的小學老師、像你在街上擦肩的路人,注定要相遇。
王家衛說:「世間所有的相遇,都是久別重逢。」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就是楊雅喆和中華商場久別重逢的相遇,而這次的久別重逢,楊雅喆誠摯地遞出邀請函,請你也置身其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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照片周嘉慧攝影
《千年舞臺,我卻沒怎麼活過》
魏海敏新戲《千年舞臺,我卻沒怎麼活過》四月九日將在國家戲劇院演出了,至今卻未見盛大宣傳,然而節目單上幾個名字並列在一塊就足以讓人興奮到發抖──魏海敏演出、張照堂攝影、陳界仁影像設計、黃文英服裝設計、王景生導演,夢幻卡司,名字字級放到最大,印在海報上,即是萬丈光芒。
三月初,魏海敏隻身一人與記者茶敘,說她單槍匹馬也不盡然正確,席間,她還與人在韓國布展的陳界仁、因來台隔離中的新加坡導演王景生視訊,暢談合作心情。COVID-19自去年蔓延之今未有緩和趨勢,鎖國、封城,隔空視訊會議變成大疫之年的日常。表定去年春天公演的《千年舞臺》,因疫情延誤了一年,但魏海敏說去年比往年還要忙碌,《四郎探母》、《王熙鳳大鬧寧國府》、《樓蘭女》一推出,票房不是秒殺就是加場演出,三齣戲馬不停蹄的巡演,結束已是今年二月,接著是四月《千年舞台》,下半年還有與王安祈國光劇團的新戲。對她而言,2020年是人生的回顧和再出發,《千年舞臺,我卻沒怎麼活過》將重現她過往演過的六個經典角色,何嘗不是一次新歌加精選?
八零年代中期,她與吳興國接連將莎士比亞、希臘悲劇改編京劇,脫胎自《米蒂亞》的《樓蘭女》精彩可及。一九九三年,她拜梅葆玖為師, 梅蘭芳經典戲碼《穆桂英掛帥》《太真外傳》自然來也是要來一下。《曹七巧》、《孟小冬》是後期與國光劇團王安祈合作代表作,前者是她對張愛玲理解與詮釋,後者是對京劇老生皇帝致敬。三年前,她與劇場導演羅伯․威爾森跨界合作吳爾芙的《歐蘭朵》,舞台上一個人撐兩個小時的獨角戲自是不容錯過。
舞台上她用京腔翻唱希臘悲劇、莎士比亞或張愛玲,一代青衣翻過一個又一個巔峰,唱念做打俱佳、文武昆亂不擋,然而此番演出,除了上述六個角色,她面對是更巨大的山頭——她要在戲台上扮演自己,千年舞臺,我卻沒怎麼活過,那個「我」即是魏海敏,空蕩蕩舞台上一桌二椅,她追憶往事,講對父親的孺慕之情,與母親的心結,孤梅冷月的心內話,也與素顏沒什麼兩樣了。
她本名魏敏,家中三姊妹排行老么,父母早年離異,父親因在嘉義某工廠謀得廠長一職, 舉家搬遷嘉義文化新村。十歲那年,因兩個大姊姊負笈北上,單親爸爸平日駐廠,無暇照顧年逾青春期的么女,只得送她到左營海軍附設的海光劇校,本名「魏敏」中嵌入海光的「海」字,成了魏海敏,她說但電影《霸王別姬》演的都是真的,晨起練功,吊嗓子,拉山膀、跑圓場,稍有差錯,老師一棍子就下來,然而她嗓子好,模樣好,學戲速度超快,十三歲就已挑大梁。
王景生拉著她去當年左營學戲的學校舊址,去金門勞軍的地方,企圖重建魏海敏的少女時代,一回他拿著張照堂的照片,照片是火車上的旅人,想知道那個時代,魏海敏在幹嗎?魏海敏便回憶,她們當時會從左營搭清晨第一班車,去各個地方勞軍表演。王景生不斷地拋出問題,「美麗島事件發生時,妳有沒有記憶?」、「解嚴前後,妳的生活有沒有改變?」、「妳最喜歡父親的哪道菜?是怎麼做的呢?」她反射性地回應:「這不是很重要的東西呀?」王景生說:「我想要聽。」
「我要演別人是天經地義,要演自己反而困難,」舞台上可以是鬚生,可以是花旦,可以帝王將相,可以才子佳人,絕世名伶戲台上扮演他人,但發現對自己何其陌生,「成長的過程中,可能會有一些創傷,這些事當時可能心裡很有悸動,但後來回想時,往往已經煙消雲散,如何把這些回憶抓回來,是很重要的功課。」
出科後,她與海光劇團簽約,成了當家花旦,演出機會應接不暇,又連連得獎,二十一歲,已然是個角兒了,然而她卻在此時嫁給了大她九歲的香港商人。十歲進劇校,父親在她十五歲的時候過世,十六歲與母親相認,維持不冷不熱的關係,事業越成功,內心越寂寞,「當年才二十一歲,但我想反正早晚要結婚,就結了吧!這輩子就屬那時期最感寂寞,每到放假又特別愁煩,姊姊們有自己的家,媽媽早已另嫁,更不方便去找她,我就孤家一人,沒地方可去。坐科時有個專心的目標,一畢業整個人好像突然架空了,大好人生似乎正要開始,但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真正追求的是什麼?只是徬徨無依,好想有個家……。」
她台北香港兩地跑,八零年代初期,中國改革剛開放,她在香港看到梅葆玖與一班上海、北京京劇院名角匯演,當時她懷胎數月,但在劇場裡感受的不是胎動,而是藝術的震動。為人妻、為人母,生命中的眾多腳色有了不同的優先順序,她想當藝術家,一流的大藝術家,比想媽媽和妻子還的念頭強烈,選擇離婚,至今一個人。
戲台上唱戲五十載成績斐然,但回首自己的人生,彷彿交了白卷,「沒怎麼活過」。梨園冬皇孟小冬晚年來到台灣,一人一狗孤老終身,問她對此會不會有兔死狐悲的傷感,她很篤定地回答:「她真的把藝術發展到極致,我認為她這一生是沒有遺憾的。」生為一個女性創作者是不是真的得在家庭與事業二選一?「當媽媽是一個經驗,家庭是一個經驗,太太也是一個經驗,他是一個階段性任務。那些任務都是必然的,有那時候的任務,才有現在的我。如果是一條何,前面隨波逐流,後來才越來越清晰了。」粉塗描紅 ,勾眉點墨,她在鑼鼓齊鳴聲響中款款登場,不是為丈夫而活,不是為子女兒活,她愈來愈篤定自己只為舞台而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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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🦓專訪《#天橋上的魔術師》導演 #楊雅喆:與中華商場的久別重逢,故事是從記憶裂縫長出來的(中)】
談起楊雅喆和 #吳明益,一名影視工、一名文字工,皆出生於 1971 年,今年都將邁入五十而知天命,對於 1980 年代,兩人的時代軌跡不謀而合,國小、國中、高中甚至是大學,在人生形塑價值觀的年少時代時,這兩位創作者是在戒嚴時代中成長。
對於五、六級生的台灣人而言,年輕時期歷經黨國解嚴,碰上總統直選、政黨輪替,經濟則先後面臨中小企業出走中國,股市萬點迎來熱錢繁榮而後接續崩盤,台灣風起雲湧,人心迅速變動,其中的關鍵字,是「慾望」。正如《神力女超人1984》所表述,1984 年是美國資本主義的高峰,商業、貪婪的氛圍充斥,人性永不滿足,從美帝反身回望這座汪洋孤島,楊雅喆眼中的台灣,同樣如此。
「我對那個年代的記憶是各種慾望。因為有錢,成了台灣慾望最高漲的時代,70 年代經濟起飛十年,80 年代大家開始揮霍,這種揮霍包括物質上和情感上的性慾,有點像整個社會是從修女或和尚學院畢業的學生,到了大學終於能瘋狂打砲、賭博,是一種極度壓抑後的解放狀態。」楊雅喆這樣說。
提到戒嚴時代,在尚未曝光的第三集〈水晶球〉中, 楊雅喆開始描寫時代下的壓迫,因此象徵極權的惡棍警察出現,地下聚會的樂音也隱隱鼓動,天橋的生命力悄然生長,於是中華商場似成一座孤島,自成一處魔幻之地。但這與世隔絕的天橋,仍會被外力介入,戒嚴時期的普世傷痕,若隱若現,自然也成了中華商場的歷史符碼,若再扣合每集的開場引子「緬懷蔣經國」等歷史畫面,楊雅喆想在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書寫的寓意,或許就淡淡地飄然而出。
在中華商場中,有所謂的本省人、外省人、客家人、原住民、香港人等等,中華商場作為上世紀標誌性的空間場域,從日本政權到國民政府,權力系統轉移的傾軋與擺盪烙下痕跡,將族群熔於一爐。隨著中華商場的繁盛與興衰間,歷史目睹了從鄉野移居都市懷著「台北夢」的人們,當然也在其中發現跟隨國民政府「避難」、「反攻」的「大陸人」,這種台北城市的人口組成和住商混合的商業發展路徑,被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以某種戲劇性的張力鋪展開來,直到 1992 年正式拆除的舊城世界,成了真正的時代幽魂,或許這種幽魂,一直於台北城上徘徊,尚未消散。
而縱使經過 40 年,世代的本質對楊雅喆來說一點也沒變。「我覺得當代和 80 年代根本沒有差別,慾望還是一樣,問題也還是問題。」楊雅喆若有所思地說。
若從物質面檢視,智慧型手機的革命、網路社群的蓬勃發展等等,都與 80 年代拉開了距離,若從意識型態回溯,當代台灣言論已自由、同性婚姻甫立專法等等,皆與壓抑的年代闢出截然不同的道路,但楊雅喆認為,很多事情沒有各界想像的劇烈改變。
楊雅喆娓娓道來:「解嚴 40 年,陰影並非第二天就被照亮,很多我這代人無法接受台灣是主權獨立的國家,台灣人很難擺脫『大中國情懷』,這種意識型態靜靜地躺在我這代人的腦海,社會要擺脫某種意識型態,40 年是不夠的;再說到同性婚姻,我這代現在做父母的,家中若出現跨性別小孩,可能還是會剁了腳跟;而男女真的平等了嗎?若是平等,那批踢踢不會充斥厭女言論。從種種來看,精神面的鉗梏依然存在,你會發現對於『生而為人』的根本問題,40 年前到現在,我們沒有變。沒有變的原因是它並沒有被當成能在學校被教導、討論的事情,40 年來沒有一門課、很少人會帶著你思考——『我們為何生而為人』?」
上述就是楊雅喆口中的「沒有差別」,在戒嚴神話中,後解嚴幽魂下,台灣人幾十年處在意識型態斷裂、重塑的過程中,不斷對「台灣人」的身份拋問,再重新定義,而〈水晶球〉聚焦在朱軒洋、羅士齊、宋柏緯三名慘綠少年,成功捕捉住青春氣息,開場的三人舞蹈令人神往,也浪漫地處理了多角戀關係,更以「訂製西裝」作為符號,提煉出青少年們「轉大人」的不合時宜,這群奔向未知彼方的年輕人,銜接住彼此的是可能稍縱即逝的友情與愛情,這是多數人類的共感,也是〈水晶球〉能引起共鳴的成功之處,無論是否經歷 1980 年代。
這樣的共感,正是楊雅喆和編劇團隊所強調的。
楊雅喆說:「我期待沒有經歷 80 年代、中華商場的人,也能有共感,故事中角色擁有的疑惑、困難、情感,是不分世代的,我甚至希望不同世代的人可能因此開始對話。爸爸的故事跟小孩子的故事可能會有火花、撞擊,對彼此就能有更多一點瞭解吧。」
「透過共感產生世代對話」,是楊雅喆暗自的願景,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的編劇團隊,聚集老中青三代,最年輕的編劇和楊雅喆差距 12 歲,並非所有人都經歷過戒嚴,這時楊雅喆就扮演起時代講師,不斷和編劇團隊溝通,在改編過程中,劇本改了又改,推翻再推翻,對於劇組團隊而言,若沒活過 80 年代的觀眾無法投入,那戲就沒得唱,等同宣告失敗,因為這是給所有人看的劇。
至於編劇的最高原則,唯一尊奉的「logline」是:「80 年代,天橋上來了魔術師,不同的大人、小孩、青少年遇到他都會看見內心的渴望、不足與不滿,最後他們因為魔幻時刻,創造生命中的奇蹟。」
對編劇團隊而言,遇到瓶頸或防範偏離初衷時,就用上述的「logline」檢視每一集劇本,「『logline』看起來很簡單吧?但要符合這句話就有很高的難度。幹!每一集都要有魔幻時刻,都要有魔術把戲,幹!原著只出現一半的魔術師,沒有那麼多的魔幻,那要延伸創造的想像就更多。」楊雅喆大笑說。
這次的改編,實際上楊雅喆和編劇團隊調動甚鉅,從章節名稱就可窺見。原著中有章節名為〈九十九樓〉,這與第一集符合,但第三集的〈水晶球〉就是編劇發揮想像,原著並無此章節,楊雅喆表示之後的集數名稱也會脫離原著章節名稱。「如果改編都符合原著,哪一章寫了什麼我就得做什麼,這樣會有點辛苦,雖然我們將原著視為聖經,但在編寫劇本的過程中,除非碰上重大困難,否則不會重新翻看。」楊雅喆說。
這樣的做法,也使得編劇團隊開始將「原著」與「改編」混淆,時常分不清楚筆下的角色、故事的走向,到底是原著就有的情節,還是彼此腦力激盪下的產物,記憶就逐漸被竄改而後相交疊映,「故事是從記憶的裂縫長出來的」,吳明益小說中的這句話,就成為編劇團隊默默實踐的原則。
「幹,那到底什麼是記憶的裂縫?」楊雅喆先笑著提問,而後解答這題:「其實『裂縫』就是隔了很久的『時間』。同一件事,我講的版本跟你講的版本會不一樣。小說是虛構(fiction)不是紀實,所以有實、有虛,我們都被吳明益矇騙,以為他筆下中華商場的故事都是真的,但錯了,這當中有太多是他的『虛構』。
吳明益聰明地設計連環套接龍遊戲,小說中每個角色口中的魔術師都不一樣,況且這本小說對於中華商場的描述,一定也有很多讀者不認同,這是因為大家的『記憶』都不同,所以任何改編這本小說的團隊,其實都是在吳明益記憶的虛構基底中,再虛構幻化成另個故事。我們在虛構中找到裂縫,從裂縫中再度虛構,這當中就需要『時間』幫忙,時間是最大的魔術,它能改編人的記憶,把紀實變成虛構,對這齣劇來說,時間是非常重要的魔術。」
「紀實」與「虛構」,就成了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的雙重辯證,而楊雅喆和吳明益,無論是影像或文字,皆十分熟稔自己創作的媒介,在「記憶的裂縫中」雙雙化為天橋上擅於變魔術的說書人,觀眾不用全然相信,因為每種獨立的記憶皆截然不同,但請進入說書人創造的世界,聽一遍會令人深深著迷的故事。
在楊雅喆的影像中,揮灑想像力捏造天馬行空的意外空隙,如此「時間魔術」的抽象概念才能被實踐,觀眾就摔進記憶碎片的裂縫漩渦之中,目眩神離地返回 80 年代。
楊雅喆進一步說:「雖然改編中有很多是我們的再度創作,但我們不能違背這部作品在講『消失』的核心,但要怎麼解釋『消失才是真正的存在』?如果觀眾看到一直消失、消失、消失的故事,感受只會越來越委靡、陰暗,但如果消失能夠證明愛曾經存在,就有意義。」
楊雅喆以「mp3」舉例:「小時候 mp3 存進很多愛歌,但科技進步後人們有了 ipod、雲端等等,時間一久,『曾經存於 mp3 的愛歌』和 mp3 一起被封存,接著消失。但某天,你突然想起這些愛歌還存在 mp3 ,但 mp3 消失了,這時候你就想辦法上網找回那些愛歌,所以,mp3 的消失進而湧現出兒時聽音樂的美好記憶。因此,消失闡述了愛真實存在過的痕跡。」
王家衛在《2046》說:「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。」楊雅喆的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則魔幻地道出:「所有的記憶都與消失有關。」首集播出之後,「原來消失,才是真正的存在」這句話便清楚明瞭地定義這齣旗艦大戲。若我們再往下挖掘記憶與消失的互文關係,「時間」的另一層符旨,就在編劇團隊的巧筆之下,於焉成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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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片來源:【天橋上的魔術師 公視影集】、【myVideo 影音隨看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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